他所在的村子大致可分成张、王两个大族,两族都是早年战乱平息后迁过来的,多年战乱之后天下一统,但原住之户书屋已是十室九空,张王两家是举族迁至,声势相当的变成了村子的主流人口,有些不安份的就开始商量着把村名改了冠上自己的姓氏,因为这事张、王两家就起了争执,都想把村名冠自家姓的事,就闹的很不愉快,最后还是身为原住民的村正协调以村口大河为名,报了官府,谁也没能冠上姓氏。事是没成但梁子是结下了,整个村子虽是比邻而居,但细打听就能了解到张、王两家是经纬分明的隔路而居。不联姻,不交友,就连新进门的媳妇都要学会路过时啐上一口。
苏家落户的时候村子早就没有了空地起屋,后来老太爷就在购得的田地边上,划了一块建起现在的茅屋三间。离着大河村不远,但也是独门独户,看着冷清。乡里乡亲的,他们自从落户到这没少麻烦大河村的人,所以待得第二天转醒,苏怀古便翻出了以前记账的竹筒,在这边竹子有的是,田间道旁总能采些回来,旁人都是用来引火所以取用的少,就只有读书人中不富裕的人家,才会自己取用削制成竹简使用。记账用的一事一签也足写完,所以没必要下功夫穿起来。就那么一根根的插在一个竹筒里,不经意的一眼还以为是筷子笼呢。
一根根拿起,看着上面斑驳的刀刻,“永安二年 春一月 无粮 借张三石家黍米 一斗 合算铜八十……。”
看着每一支签上的最后都以铜钱合过价,他就找来准备做简的麻线,在墙边铺开,按家排序分门别类的把签子分捡在一起,每放一签,就在地上把钱数加起合计出来。等全都分完就找来竹刀,熟练的削制掌心大小的竹牌,打出小孔,再用笔刀刻下家门和总计金额。将竹牌系于麻线一端,再用麻线将账签捆好绑紧。
细算一下,也就五家,张家两户、王家两户再有就是老村正,合起来不算多,也就一贯又九百三十五文,看着日期都是近两年的,想来以前的日子还能做到收支平衡。记忆中这两年赁地的租户给的收粮是越来越少了,当初只图方便,就近赁给了边上的农户,几年下来田垄上的标界都快看不到了。每次秋收之后,苏子生还要上门去讨要,给个赁钱反而像是去求施舍。想到这些他本还是有些怨气的。
不过现在再看,苏怀古可没那么太在意,以前种种皆过往,人生何处不逢春。既然那些邻里爱算计,就让他们算计个够。收好整理过的账本,他起身出屋,现在他要做的是卖地。连同这个屋子一起,以后的日子,他也不会再回来了,亲人?太爷那辈他们和老苏家就没什么联系了,自己这一支几代单传,到现在只剩他一人过活,所以卖掉祖产,完全不用看谁的脸色,等这边的事都处理完,去京城找个营生,快快乐乐的过完余生岂不美哉。
进了村子,村口树下坐着几个农妇,手上干着零碎的活计,嘴上聊着家长里短,不住的欢笑,边上几家半大的顽童绕着大树跑跳嬉戏。见到苏怀古走来,大声的打着招呼。
“唉,苏家的小公子,你们读书人都这么用功啊,可是有几日没见到你出门了!”
“是啊,都说那些官老爷,肚子里的学问多,这苏家小公子,许是要做官老爷的人,哪像你家里那个小泥猴,一眼不盯住就跑没影了。长这么大连个数都数不清。”在那妇人后面坐着的老太说话了,想是妇人的婆婆,张嘴一训妇人马上低头忙活再不说话。
他可没心思跟这些妇人唠嗑,见礼过后径直向老村正家走去。说起老村正,他本是这村里土生土长的老人,几辈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。村正一般都是乡老与大族族长联名推举,再由官府选任的,大河村的情况也就是因为张、王两家谁也不服谁,所以几辈人传下来一般推举村正时,都会把票投给本土乡民。他们这一家因为处事公正所以一直是公推的首选,到他这一辈已经任过三代,所以苏怀古第一时间就到他这里来。
以往老村正对他也十分照顾,读书人很注重礼节,再加上他还年少就失去了双亲,自己一个人无依无靠的,自然会多受些照顾。
进了屋子,老村正正在和儿子商量春种的事,见苏怀古进屋就知道是来说事的,就止了话头让大子去忙,举手示意苏怀古坐近说话。
“子生小子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,是不是家里又断炊了?不妨事,回头我让大子带点粮食过去,这年刚过,春集未开,等过些日子春集开了,再去看看,有没有要修编的,你且做些简牍备着,必是有人要的。”苏家的情况老村心里是有数的,想着来他这儿找,多半是这事,又怕苏怀古要面子不好意思提借粮,索性先主动说出来。这样也就免得又变成,半天相顾无言的尴尬了局面了。
苏怀古坐下回复“李伯,小子此来不是这事。”
“哦,你说!”村正闻言做倾听状。
“自我太爷携家来此……!”苏怀古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把想法说明白。
“这么说你是要把田地和老屋都卖了?”
“是的,而且还要您给帮个忙,王家那个来问就说我要卖地给张家,张家那要来问就说田要卖给王家。”
“你小子倒是点子多,这么一来他们只会提高了价去买。”
“这两年我也很受他们的照护,本是想着田地挨着,交给他们也能方便照应,却是吃像越来越难看了,索性那份乡火情也淡了,如今决定要走,一锤子的买卖,不用他们吃亏,也不想让他们再占便宜了!”
“说的也是,你放心,这事我就帮你办了。想来那两家为了不和对家比邻,也不会在价格上再做纠缠。等你谈好了,带着人来寻我就成,契书在我这里就能签。”
“那便多谢李伯了,此事还需我再去两家走动走动。”见事情谈好,苏怀古起身行礼后,大步离开,去两家放消息去了。
这事说起来也简单,无非是七分地与王家的地相连,那一亩田与张家比邻。本是就近赁给他们帮着耕种,可结果都清楚,如今打算走了,再不用想着会不会伤情面的事了。就用点小计谋,虽然大体上王家地边上一小块地张家的人也不会买,同理亦然,但心存恶意的人总会以恶意去揣摸别人,所以苏怀古料定了这两家都不会赌,肯定会花合理的价格来商量,免得给对方一个恶心自己的机会。
事实上也大差不差,那房子没人看的上,合在地一起被王家买走,田一股脑的让王家买下了换成了四十七贯铜子,还了之前借下的债务,又花了二十文租了个牛车,带上了书箱和衣物,头也不回的走了。这老房子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可眷恋的,村里人听说他变卖了家产要离开都很惊讶,这消息虽然很突兀,但那些爱议论的婆姨们都在念叨,说这子生小子是被挤兑的活不下去了,去投亲。
这年头出迁户是要报备的,走时相送的也只有村正一家和几个儿时玩闹过的小辈相识。村正去县上开的路引是进京投亲,这也是他和村正商量过的说法。大河村离京城有四百多里,他转到了县城还要另雇车马,搭着行脚的商队同行,还要投份脚钱。再加上行这一路的吃住花销,到了京城能余下三十贯就算很不错了,那还是要祈祷一路上顺风顺水,不会遇到劫道的强匪,不会吃坏肚子、害个伤风感冒的情况下。
在这个时代,没有几个人能孤注一掷的去奔一个未知的前程,卖家产的时候,村正也是忧心的劝过苏怀古,奈何他去意已决,在这里如同龙游浅滩,哪有什么发展的空间。
总之,出新手村的工作还算顺利,至于那一箱子书,又占地方,又没多大用处,他想在县城换车前就处理了。找商队可不是去了就有的,自然要在城里先住下,牛车进了县城,他就直接让拉车的小哥把东西拉去了北市大街,一般城里都会有四个市集,南北两市是贯通的,北市多为酒楼、茶肆这样的文人休闲之所,南市多为青楼楚馆,灯红酒绿的销金这处。想把这些简牍发卖,也只有在北市上才有买卖的商家。
出门之时还早,可等安顿好住下,再去市场已经到了申时。
街面上也没几个人,他跟在车后边走边观察着,这地方他也算熟,记忆里常去紫竹坊和齐民竹坊,这两家都会收他自己削制的简牍,而且也有笔卖,进门就是柜台,上面是笔墨砚台,下面是几种品质的空白简牍。当然还有半成品,进门里间还有长桌条凳,桌上摆有笔墨砚台,品质很一般,都是方便租给买家现场誊抄而用的。
他每次卖掉竹简也会守在这里,看别人誊录,边看边学现在流行的隶书字,但实话说,他所在的这个县也就是个偏远的小地方,那些人以前相互吹捧着,让苏子生看着津津有味的毛笔字,在苏怀古的回忆中简直就是丑的难以直视。
到了紫竹坊,看着苏怀古喊车拉的一个大箱子,掌柜的还以为是他做的空白简牍,心中想着这一次这么多?他平日里收也只是用包袱装的几卷,因为手工还行,就算是材料一般了些,他也都收了。这一下拉来一大箱子,他得卖好久。心里虽在盘算,反应倒也不慢,开门做生意的讲究个笑脸迎客,自是从柜后走出笑着招呼。
“苏家小哥,请进、请进,您今儿个这是有事?”
“哦,林掌柜,您看看这些,这都是我家里多年的珍藏,我打算去京里投亲,自也是带不了走,就在这里典了吧。”说着也返身打开了木箱,让林掌柜看里面的竹简。
林掌柜一听,不是简牍,老物件?顿时没了兴趣,不用看都知道那些都是刀刻的篆体,现下早就不流行了,苏家几辈人都没怎么富裕过,想来也里面也没有什么孤本雅作,兴致缺缺的随手翻看了上面几卷,果然和所料不差,都是刀刻小篆,内容也是些市井常见的国风小调。
“您这东西现在也卖不上个价啊”斜眼打量了一下这箱子的容量,心想一箱子书卷怕是还没这个箱子能值点钱。
“您给看看,反正我也是带不走,多少典点就是”
“这样吧,箱子一起二十个钱如何?”他这么说箱子里的竹简他都没算成钱,完全是冲着那个箱子,还能值个二十文的样子。
如果是以前的苏子生,听到这个价格定是会瞪大了眼睛和林掌柜理论一下的。因为心理预期是不同的,所以估价肯定也不一样。林掌柜都做好准备了,等这小子不满意受不了,就直接让他另找别家的打算,没想到苏怀古只是略作沉吟就点了点头。
“您再加点,只这箱子二十文也值了。您再加几文,这些也都是能用上的,我看您这里也是有成书卖的,说不定哪天让别个公子相中了,不也是一个进项吗?”
林掌柜诧异的端详了一下苏怀古,在他印像里,这小子最不擅长谈买卖,平日里羞于去谈,自己也是看他实证,平日里也没克扣过他的。今日里对谈得体,举止大方,真是要刮目相看了。
“行吧,那就再加五文,你这真不值钱,放在我这里也是卖不动的。”
苏怀古也清楚,这街上的铺子他都打过交道,就常去的两家还算厚道,这家卖不上价,想来那家也是这个样子,还是不折腾了。刚好折了车钱,送到地方了还让人拉了这些东西去卖,加上几文工钱。那赶车的小子收了钱,帮着把箱子抬进铺子后,就喜盈盈的牵着牛车走了。
看了看天色,这个点去牙行有点晚了,正好这边有笔墨卖,两世都爱这些的他现在也有些小钱了,就想着买套回去。虽然市面上没见到有纸,但练字哪不能写,公园里用青砖练字的老头不多了去了,相比之下,笔才是最不能缺的。他就扶着柜台,细细的打量着架子上的笔具。
“苏家小哥,打算买一支?”掌柜的回头看到他渴望的样子,打趣的问道。心想平日他来可不敢这般打量。
“是想买!”
“哦?”一听这话,掌柜的可就不困了,把这架子上的笔具一件一件给介绍起来。
苏怀古听着,心里还是盘算,其实都差不多,笔这东西他现在也没得可讲究的,狼毫就不想了,问了下价格就连兔毫也是天价,最便宜的还是猪鬃和鸡毫,最后他还是买了只猪鬃笔、一方青石砚,松烟墨也贵,但以后要写字这东西也少不了,就买了一块。
看他煞有其事的选笔观墨,掌柜的也来了几分兴趣,从没见这小子写过字,这挑东西的手法倒是真熟。
“小哥莫不是还练过字?”
一听这问,苏怀古下意识的就翘起了嘴角。
“自是日日都要习练的。”
“常见你来,可从没在我这买过笔具,每次也是站在别人身后习看,却从不见你用过笔,莫不是匡我?那边有笔墨,写几个字如何,我倒是想看看苏家小哥字练的如何。”他也只是打趣,想着字要是丑了,再见到这小哥也有个有趣的谈资。
苏怀古正觉得今日还没练过字,有些手痒呢,这掌柜的就给机会白嫖,何乐而不为。
掌柜的看他有兴趣,就从下面随手抽出个竹签,递给了他。
苏怀古接过竹签怔怔的楞了一小会,才反应过来,是要把字写在这上面。他习惯在铺开的纸上练字了,就是在家没纸笔的时候,他练字也是在地上的。这忽然要在竹签上写字,还真有点不太适应。一根签子也写不了几个字,正在想写什么好,也就写个楹联的空间。就边走边想,行至桌旁随手写下一副对联,感觉福至心灵就那么快意,两笔写完甩给掌柜大笑而走。
待得掌柜拿起那竹签就是一惊,映入眼帘的是一笔浑厚圆融的隶书,整体看上去布局方正细看之下方劲古拙,字形厚重,蚕头雁尾。这跟平日里来的那些学子们真不是一个量级的。再看内容,他更是一惊。
“寒窗苦读不出门也知天下事,
君臣佐使治大国彷若烹小鲜”
用词言简意赅,读出又郎朗上口,细读更有着大气磅礴的意境。明显就是一佳词雅作,他不由的在心里狂竖大拇哥,此子将来必有大成就。连忙喊小厮去请他的誊录师博,他要把这字做成木牌放在店里供人誊抄,做惯了生意的人这眼光哪是旁人能比的,就这一副字,能给他带来的生意就够他几年吃喝的了,心里美的才想起来最好是能让苏小子多写些东西才好,再一抬头,哪还有人的影子,不由得大叹,还是小气了,当时要是给一卷简牍多好,那就能要一篇诗文了,殊不知得了这副字的福,这名声一传扬便得尽天下知,到他店中求赏这副字的学究更是络绎不绝。